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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蔺苏】书为心画

(一发完结)


1
人们常说,字如其人。
蒙大统领身为大梁顶尖的武人,又肩负掌管禁军的重任,是没工夫也没有兴致理会文士们学书习字的种种讲究的。然而对于字如其人这四个字,他深信不疑。
不然,他怎么可能看上一眼,心里就明白眼前谢府里这文弱的客人,便是十二年前离别之时笑得明朗恣意的林家小殊呢?
眼前这人,当真恍若从他这五年来偶尔收到的一封封书信中走出来的,由一行行字里,化出了人的形象。

2
梅长苏拔毒重生之后,躺了数月,终于拆下了缚住四肢的一层层纱布,被蔺晨扶着下床走动,见了笔纸,便忍不住摸上去,摸上去了,便忍不住想写字。
蔺晨也不阻拦,替他研了墨,便抱着手站在一旁看他写,少有的安静。
他看梅长苏握笔的手微微颤抖,酝酿再三,那笔才落在纸上。
然而他哪里有多少腕力可用。写出来的字筋骨全无,若不是持笔的人奋力挣扎,那字大约真要成卫夫人口中的墨猪了。
梅长苏显然甚为不满,揉了那张纸丢在一旁,又提笔要重新写。那握笔的手又紧了三分不说,浑身上下仿佛都拼命要使出力气,连牙齿都咬住了嘴唇,他却仿佛未觉。
可惜写出的字仍不成字。
梅长苏也不再揉那纸了,只死死捏着手中那只笔,仿佛有着什么刻骨仇恨。只是以他如今的力气,如何折得断一支笔。
蔺晨看到这里,才淡淡地开口:“我不知道你以前的字什么样,不过倒是可以告诉你,那样的字,你写不出来了。今天写不出来,以后也写不出来。”他见梅长苏没作声也没抬头看他,便继续说了下去:“如何运笔,从肘,到腕,到指,都得从头学起——你若今后还想写字,就得把你从前的字破了,重新练起。”
就像把从前的人碎了重铸一样。
良久,他才听到梅长苏轻轻吐出了一口气,见他平日里少有血色的唇上,因为才被牙齿咬过,染上了几丝刺眼的鲜红。

3
那日之后梅长苏就开始习字,一笔一笔重新学起。只是他写了小半个时辰,仍然写不好一横——不只是写不好:那横一开始还看得出追求平正,后来却越写越差。
显然是心里烦躁了。
蔺晨在一旁看他把画满了横的纸丢在一旁,又看他重新铺了一张白纸。
这次写的却不是横了。

“操吴戈兮披犀甲,车错毂兮短兵接……”

是《国殇》。
写到“天时怼兮威灵怒,严杀尽兮弃原野”时,梅长苏的笔顿了一下。只是那片刻的功夫,“野”字的下边就洇开了一团墨。
蔺晨仍是不说话。
梅长苏继续写下去,“出不入兮往不反……”
他便继续看下去。

“带长剑兮挟秦弓,首身离兮心不惩。诚既勇兮又以武,终刚强兮不可凌……”

直到梅长苏写完了整篇,蔺晨才上前去,从案上抽走了纸。那本是写惨烈战场、悼英勇将士的诗篇,被这无筋无骨、形神皆散、却又仿佛自己与自己较着劲的字写出,再加上那一团洇开的墨渍,竟有了几分哭不成哭、笑不成笑的味道。
蔺晨看了看手中的纸,又把它拎到梅长苏眼前:“字不是这样练的,你自己心里清楚得很。”
梅长苏先是盯着那纸上的字,然后把眼移开,缓缓别过头去。
“蔡邕说,作书时须言不出口,气不盈息,神清意和,”蔺晨没有放过他:“怎么,黎崇没有教过你吗?”他把那纸丢进火盆里,说:“静不下心,没有耐性,活该你练不好字。”

4
后来蔺晨盯着梅长苏练字。《国殇》这种东西,他自然是不会再让梅长苏写。梅长苏起初每日练哪一笔,写什么字,后来每日抄什么书,没有他不过问的。
梅长苏心里想着大事,每天有精神的时间却大半被困在案前习字,一开始自然是不太甘心的,总觉得太多的时间被浪费在了写字这一件事情上。
而他知道,自己不会有无限的时间。
他的心思蔺晨再清楚不过,便说:“如此沉不住气,就算你回了金陵,也是满盘皆输。”
梅长苏听了,每日埋头写字时,做得越发端正。

5
转年雪化了,春花开了,又谢了,到了盛夏的时候,梅长苏的字已经颇有模样,只是他自己还不太满意。
“那王右军写到好几十岁,才大有成就,”蔺晨说:“你就算是天纵奇材,也不能对自己如此苛刻。”
“怎么是我对自己苛刻呢?”梅长苏搁下笔,抬起头来微微一笑:“明明是蔺少阁主对我苛刻。”
“看把你委屈的,”蔺晨拿手中的折扇指了指眼前的人:“真是没良心。罢了,从今天起,你爱写什么就写什么吧。”
他说完转身去端了一碗刚才送来的酸梅汤。他知道这样解暑的饮品梅长苏如今只能看一看,便故意走回梅长苏身边,才喝了第一口。
低头却看见梅长苏正在写的一篇字。
《白马篇》。

“……
弃身锋刃端,性命安可怀?
父母且不顾,何言子与妻?
名在壮士籍,不得中顾私。
捐躯赴国难,视死忽如归。”

那字并无丰润的血肉,然而瘦而不枯,自有一番方雅清正。
人打碎了重铸,字打碎了重练,然而那人一身病骨,写着一手瘦骨嶙峋的字,里面某个地方,却依然住着昔年的赤焰少帅。
为着家国大义,便不惧慷慨赴死,不顾父母家人。
——只是现在,也没有父母家人可让他顾惜了。若说有,也只是他们的冤屈,等着那人为他们昭雪。

蔺晨这样想着,又饮下了一大口酸梅汤,待那凉意和着酸味从口中到了胃里,弥漫开来又渐渐消散,才缓缓开口。
“长苏,”他说:“当日药王谷从梅岭救回来的赤焰旧人里,我和卫峥已经为你选好了两人。若是你同意,过几日便可以送他们过来了。”
梅长苏看着他,说:“好。”
如今哪怕听到赤焰、梅岭这样的字眼,他也可以做到从眼神到声音,都再无波澜了。

6
梅长苏知道,他要做的事,必须徐徐图之。只是知道是一回事,做起来是另一回事。饶是性子已经在笔墨中磨过一遭,起初,无论一天做多少事情,他都觉得不够多。
后来每天早上起来,他穿衣洗脸梳头之后,头一件事就是坐在案前,好好写上几篇字。
心静下来,才好做事情。
这习惯持续了几年,从琅琊阁,到廊州。

7
飞流刚来的时候,黎纲一个没看住,让他大清早就扑到了梅长苏案前。
“飞流,”梅长苏语气温柔,却没有抬眼,仍是稳稳地写下了一笔:“你先自己去玩一会儿。”
不久飞流就懂得,苏哥哥坐在案前的时候,缠着他,没有用。

8
那年梅长苏带了飞流回琅琊阁过冬。一日蔺晨醒来,发现梅长苏已经起来了。他坐起来,看到梅长苏正坐在案前写字。窗外的光透进来,裹在他周围,这冬日便不知为何变得多了几分温润。蔺晨不由得多看了一会儿。
待他穿好衣服,梅长苏已经写完了字,搁下笔。
外面传来飞流兴奋的声音,想来是一夜大雪初停,他跑出来玩雪了。梅长苏起身批了大氅,推门走了出去。
蔺晨走到案前,看着他方才写的字。纸上有诗有文,梅长苏大约是想起什么就写了什么。蔺晨一张张翻过,又看到了《白马篇》。
只是这次最后几句没有写完,便换了别的诗写。
蔺晨拿着那张纸,看了一会儿才放下。

他出了门,就看到梅长苏站在廊下,含笑看飞流在院子里堆雪人。
蔺晨走过去,拉了梅长苏凉凉的双手,握在自己手中。“你还真是把飞流当儿子养了,”蔺晨说。
“是弟弟,”梅长苏说:“我还年轻着呢。”
蔺晨笑了笑,没有说话。
梅长苏却忽然想到了什么,把目光从院子里收回,看着蔺晨:“你这是……看了我早上写的字?”
蔺晨没回答,只是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一点。
梅长苏却抽回了手。“哎,这冰天雪地里站了这么久了,”他笑着说:“我再不进屋去,蒙古大夫是不是又要生我的气了。”
他转过身,呼吸落在蔺晨耳畔。他在蔺晨耳边轻声说:“‘何言子与妻’——我可不只有儿子呢。”说完便几步走到门口,进屋去了。
蔺晨回过神来,也追着他回屋去了。
“梅长苏你给我说清楚,谁才是妻啊?”

9
他要做的事情,仍然是虽万死而不辞。
他本就是将自己的生命连同悲欢都当作牺牲的人,不求死,也不畏死。
只是对有的人,多了几分顾念几分留恋,并因此对这个世界,也多了几分留恋。

10
“蔺晨,我觉得,可以给蒙大哥送一封信,告诉他我还活着了。”
“好。”
梅长苏在书案前坐下,提起笔来。
此时距当年梅岭的血与火,已有七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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